2020年,我国有196万种书没有卖出1000册,图书质量良莠不齐。与此同时,随着人们的阅读越来越碎片化,书反而越出越厚。有人问:以往老一代学者写的“小而可贵”的书,今天还在吗?“大家写小书”的传统,如何延续下去?围绕读者关切,记者进行了深入采访。
北京,王府井书店。最显眼的书架上摆放着一些看似“大部头”的历史类图书。翻开一本封面写着“理想读本经典藏书”的《史记故事》,全书42万字,却并没有一段《史记》原文,主编名为“青宛”,责任编辑名为“千寻”,基本等于“查无此人”。这本书旁边还陈列着一本《中国历史上的那些女人》,字数超过80万。
走向书店一角,历史学家顾颉刚《中国史学入门》默默竖立着,这是一本不足10万字的小书,重量还不及上述《史记故事》的一半,却是公认的经典。
这是2021年中国图书市场的一瞥,大数据则更为宏观,据开卷调查显示,2020年全国图书零售市场规模首次出现负增长,新书品种降至17万种,同比下降近12%,与此同时,一年中多达196万种书没有卖出1000册。我国图书品种增长正在放缓,但即便是这样,仍有大量读者在浩瀚的书海中迷失,被包装和噱头吸引,错过朴素的经典。
改革开放40余年,从“书荒”到“书海”,阅读的核心问题早已改变——我们不再无书读,而是要读好书;书店里不是缺好书,而是读者不知如何选好书。北京大学教授陈平原也曾发出过这样的疑问:今天大家的读书时间越来越少,书怎么反而越出越厚?以往老一代学者写的“小而可贵”的书,今天该如何寻找?
读者之惑:茫茫书海如何遇见对的它
繁忙的北京地铁一号线,是菲菲用手机读书的地方。这是菲菲从北京大学毕业后进入职场的第一年,为了不丢掉在学校里养成的阅读习惯,她挤出通勤时间,“逼着自己在地铁上读书”。
常用的手机读书软件里藏着她的兴趣:《世界绘画图鉴》《如何看一幅画》……读人文学科的菲菲很想系统地了解艺术史,却苦于找不到权威著作。“我对版本知识了解比较少,也不是很懂不同出版社有什么不同的特色,所以选书时通常是按图索骥。”她觉得,找书自学是“一件花时间、走弯路的事”。
于是,困惑来了——“很多书的内涵一两页就能说完,却非要写那么厚一本。”拥挤的地铁上并不适合带一本权威的大书,可是书店里卖的那些名为“半小时读懂××”“极简××史”的书,菲菲却觉得很不靠谱,像英国、日本地铁上人们读的那种小开本的“口袋书”,为什么我们的书店里很少见?
出版界流传着这样一种说法:华人世界没有一本口袋书是成功的,做口袋书等于“自取灭亡”。现实也是如此,在偌大的北京书店一层,只有一个书架可怜地陈列了几本漫画口袋书。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菲菲开始认为,“厚重”约等于“权威”,但她回忆起大学时老师推荐的一些书单,许多名家经典都是轻薄的一本。“这就像现在流行的‘内卷理论’,五千字能说清的事,有人写到一万字,甚至两万字,书就越来越厚了。”
菲菲的“选书之惑”不是个案。
在外企工作的80后青年潘景华有着广泛的阅读兴趣,他常常徘徊在偌大的深圳图书馆里,找书花费了大量时间,想了解的专业领域很难找到入门之法,潘景华对记者说:“你们能不能建议图书馆为读者选一些权威书目?”
据2020年开卷监控数据显示,图书零售市场动销品种达214.5万种。而2017年开卷发布的一份滞销书报告,年销售数量小于10本的图书,占全部图书品种的45.19%,这充分说明了图书市场的良莠不齐。信息爆炸的时代,在书海泛舟,越来越需要读者具备超强的选书能力。
学者之思:书籍不应以“厚薄”定“大小”
提倡“小书”这件事,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陈平原已经做了十多年。
图书该如何减肥?早在2006年时,陈平原就发表了一篇名为《怀念“小书”》的文章,指出现在的图书过分臃肿,已成为中国出版业一大通病,如果评奖,评委一般倾向于“厚重”的——既然你我都没时间细读,那就只能看“分量”了,十万字的,肯定不如百万字的,人家书写那么厚,肯定下了功夫,以致养成这么一种风气,似乎没有四五十万字根本拿不出手。十几年里这种情况并没有改变。
陈平原认为,书不应以“厚薄”定“大小”,一本十几万字的书籍也能被称为“大书”。三十年前,陈平原和几位学者一起编选的“漫说文化丛书”就是计划做一套“小书”。2020年9月,他主编的“人文书系系列丛书”由复旦大学出版社出版,序言的主题也为《小而可贵之书》。可谓将“提倡小书”践行到底。
哪些是优秀的小书?陈平原认为,日本的“岩波新书”主旨就是追求“专门知识的通俗化”、标榜“现代人的现代教养”。在国内,三联书店出版“三联精选”、北京出版社的“大家小书”系列,上海人民出版社推出的“袖珍经典”都是“小而可贵”的书籍。
“大家小书”这个中国读书领域的专属名词,源自北京出版社的“大家小书”书系。北京出版社副总编辑安东介绍,“大家小书”是北京出版集团的注册品牌,是受到商标法保护的名品,这在出版业大概是首例。
“大家小书”编委会成员、北京大学教授袁行霈很满意自己为这套书撰写的总序。他认为,“大家小书”是“大家写给大家”的书,“在信息爆炸的时代,人们要学的东西太多了,补习,遂成为经常的需要。如果不擅长补习,效果未必很好”。袁行霈说,“大家小书”的开本不大,读者可以揣进衣兜里,随时随地掏出来读上几页,在路边等人的时候,在排队买戏票的时候,在车上、在公园里,都可以读,这样的读者多了,会为社会增添一些文化的色彩和学习的气氛。
据了解,2002年开始出版至今,“大家小书”系列已经出版了200种图书,有的引导文学欣赏,如袁行霈先生的《好诗不厌百回读》;有的介绍入门路径,如叶圣陶先生的《写作常谈》;有的传道授业解惑,如费孝通先生的《乡土中国》;有的是学科概述,如张慰慈先生的《政治学大纲》;有的是文化历史扫描,如程应镠先生的《国学讲演录》;有的贯通科学与人文,如竺可桢先生的《天道与人文》。
“大家小书”也深受读者欢迎,2020年,我国有196万种书没有卖出1000册,但“大家小书”中没有一种书的销量低于1000,年销量最高的达到七八万册。2015年,“大家小书”全品种入选国家新闻出版广电总局“首届向全国推荐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普及图书书目”,曾连续三年获誉“中国好书”。
在大家小书百种纪念会上,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王宁说:“我就看着这些小书十本十本地摆在我的书桌上,我差不多每一本都浏览。这些看起来薄薄的小书,读者从中获得的东西却很丰厚。”
编者之守:希望把知识殿堂变为文化日常
北京出版集团人文学术编辑部主任王忠波拿起了他编辑的一本《新建筑与流派》,讲得“如痴如醉”:“童寯和梁思成只差一两岁,当时他们都去了宾夕法尼亚大学学建筑……”在王忠波说了二十分钟童寯的故事后,记者打断了他:“可是,很多人并不像了解梁思成那样了解童寯,他为何进入‘大家’行列?”
事实上,童寯的《新建筑与流派》是中国近代最初针对西方现代建筑进行系统性研究的成果之一,该书1977年首次出版,曾是许多建筑学人的启蒙读物。但童寯是板凳甘坐十年冷的低调学者,很少走进大众视野。
“童寯‘藏’太深了。”王忠波说,我做这本书的时候,公众几乎不知道童寯,只是建筑学界知道他,但当这本书出来后,建筑学界已经开始深入地讨论童寯了。“大家小书”做了一个工作,就是拾遗,图书编辑的工作是一个发现的工作,把像童寯这样的人从专业领域“打捞”出来,推到公众面前。
知名的如王国维、冯友兰、顾颉刚等,少为人知的如童寯、常任侠等,在文字中,王忠波看到了前辈学人远去的背影,他希望让大家知道,这些小书可以出现,能够流传,是因为有过这样一批人,他们曾为启蒙奔走,曾为公众写作。
“‘大家小书’的传统不能丢,就是我们做文化普及的传统不能丢。”“大家小书”总策划高立志认为,当下必须有人来做文化普及的工作。
高立志认为,现在出大全集的风气似乎淡了,但极简风劲吹,我们怎么可能奢望半小时读懂中国史,一本书读懂世界史呢?希望读者相信大家、大专家写的东西。我们需要一些体量较小的可靠的小书,大家小书的初衷便是解决读者拣选之难,读多了这些书,可以理解中国优秀传统文化,能对20世纪以来的中国文脉有个大致概念。书系遴选书目的标准是选一些真正的专家认可的书,然后请专家写导读,引导读者读书。高立志说:“但我们现在也碰到了当代的‘大家小书’遴选难的问题,因为当代的学者写小书的越来越少。”
近20年出版了200册图书,这并不是一个很快的速度,编辑团队拿出了十足的“工匠精神”打磨这些精品,一点点文字细节都能展开一场讨论。王忠波说:“我曾经也有7天出一本书的时候,我们可以做到,但是我不选择。大家小书是有价值观的。”
“大家写小书”的传统不会丢,高立志说,出版界有一批具有同样文化追求、文化定力的同行,上海古籍出版社的“蓬莱阁丛书”、商务印书馆的“汉译世界学术名著丛书”等等,都是为当代人遴选的经典。其实,只有作者、编辑、读者进行良性互动,才能进入写好书、出好书、读好书的良性循环,最终形成全民阅读好书的氛围。
“读书就是一颗种子,通过普及思想文化,慢慢地把殿堂变为日常。”王忠波说,“这是我们做编辑工作的意义。”
记者 陈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