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没有特效药的疾病,心理支持十分重要。”3月9日,在接受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专访时,华中科技大学附属同济医院精神医学科主任杨渊如此描述。
而自新冠肺炎在武汉暴发以来,杨渊带领团队5人,用他们的方式,展开与新冠病毒的搏击战,至今已有60余日。早期的杨渊,参与新冠肺炎的心理治疗支持,针对患者和医护人员出台各类心理支持宣传内容。1月24日前后,为了解决疫情期间各方遭遇的心理问题,同济医院在推出线上门诊的同时,也开设了线上心理咨询门诊。而当下,她再度投入到对预防疫情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的预防和诊治工作中,她是如何走过新冠病毒搏击心理战的?
疑病与失眠交织
1月下旬,“新冠病毒人传人”消息被专家确认,很多人陷入恐慌情绪,急需倾诉和治疗,同济医院的线上心理咨询门诊因此投入使用。杨渊第一时间开始接诊。
恐慌情绪有各种表现:晚上睡不着觉,觉得自己胸闷、气短、头昏眼花,怀疑自己患上了肺炎,然后频繁地测量体温,随之就开始焦虑。线上门诊接诊的绝大多数是怀疑人群,并非都是新冠肺炎患者,一时间,疑病成为当时心理咨询门诊就诊的大头,80%左右是恐慌情绪导致。
线上约诊数量的号很走俏,往往刚开始挂号,很快就被约满,对比以往来说,接诊需承担的心理压力比日常就诊高数倍,杨渊不得不减少挂号量,才能确保每位咨询人员的就诊质量。
有一位医护人员的丈夫,妻子上了“前线”,他整天一个人在家,担心妻子被感染,也担心因为前期没预防,妻子可能将病毒带回了家,整夜睡不着觉,十分焦虑。
还有症状更严重的确诊患者,在进到医院之后,看到同批患者相继出院,自己却只能在病房待着,他疯狂给亲人打电话,甚至开始交待“遗言”,且经常连续几个晚上不睡觉,怕一睡就醒不过来了。
“这些都是应激带来的焦虑反应。我们及时干预,教给他一些放松的呼吸训练方法,还加强与他的沟通,满足他的倾诉需求,慢慢的引导,状态就好很多了。”杨渊说。
方舱医院兴建以后,武汉的救治和隔离局面好转,心理学的专业支持作用更加凸显。杨渊的工作范围也从线上接诊,新增了医院内各个救治场所的心理救治。
针对不同的患者,杨渊会采取不一样的治疗方案,轻微的通过言语疏导使其缓解。对整晚无法入眠的患者、有自杀倾向、还有部分抑郁症患者因为疫情病情加重,则会建议他们服药或去相关科室就诊。
“其实很多时候,应激也不需要过度的干预,很多患者倾诉一下就好了。”疫情发生早期杨渊曾做过一个问卷调查,有约15%的问卷都提到了需要帮助。但当时考虑到疫情下适度的情绪问题多为一过性应激反应,不需要过早过度干预。近期,杨渊对这些人进行随访,绝大多数人说已经平复心态,不需要帮助了。
最新的调查问卷显示真正需要帮助的大约为10%。
杨渊说,这说明疫情对人都有一个正常应激过程,但人经过自己调节,随着疫情好转、病情好转等环境改变会逐步自愈。
医务人员更需要关注
除了普通大众,医务人员的心理状态杨渊也十分关注。他们是一类比较特殊的群体,认为以其专业认知及专业技能不应该存在心理问题,所以很多问题都自己扛着,也恰恰是因为这样,针对医护人员的调查始终是一个难点。
“其实,我身边有部分同事、同行会有心理问题,但他们很少主动寻求心理干预。很早时候便推出了线上巴林特方式,即把二维码分散到各个院系、各个科室,有心理问题的医护人员进群咨询,但前期效果并不佳,进群的人仅有100人左右,我们计划在后期加强宣传。”
事实上,杨渊发现早期发热门诊重病患者对医务人员心理影响很大,因为他们希望每个人都能获得救治,因此当时医疗资源严重供不应求的局面对医务人员造成了一定的创伤。同时,部分医务人员自己家里有感染或者重病的家属,但因自己在前线工作不能照顾家庭,也存在很大的心理压力。此外,医护人员的工作有高风险、高强度的特性,特别是护士,除平时的护理工作外,在疫情救治中还要承担护工的工作,每个患者的吃喝拉撒、翻身等都需要护士处理,很多医护人员支援前线甚至都不敢告诉家里人,这是医护人员跟大众最不一样的地方。
因此,杨渊给医院建议,在全院以支部为单位,鼓励医务人员先与支部人员主动沟通。如果发现问题再安排疏导,这样会更及时发现医务人员可能存在的心理问题。
追踪PTSD
目前,发生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的概率是无法准确预测。从人群来做划分的话,首先需要考虑的肯定是本地的医务人员,因为疫情发生早期他们是压力最大的。例如,有医务人员的家人被确诊为新冠肺炎,但她只能一直在一线工作,其实她内心有很大的创伤。平时,她工作非常卖力,表现得斗志昂扬,像没事一样,但到夜深人静才会跟同事倾诉对自己、对家人的担忧。
杨渊表示,PTSD早期并不一定有什么表现。首先要看其有没有经历过亲人去世等创伤,其次关注与平时相比性格有无突然的变化,比如原来很热情,突然变得很淡漠,或者退缩、做事犹豫不决、易发生激烈争吵等。
而患者最担心的是自己病情的变化。对于发生家族聚集型感染的患者,会担心家里人分住在不同的地方,彼此见不到对方;如果家里人情况良好,又担心自己患病传染给亲人;对于康复出院但家庭结构发生变化的人则存在更大的风险。但当前中国心理学医务人员数量很少,无法支撑这么庞大的潜在需求,后期建议可以继续发挥基层的力量,病人回到社区后,社区就可以对这类人进行定期筛查、随访、跟踪。
整体来说,线上问诊平台作用相对有限,无论是接诊的能力还是受众人群年龄分布都有一定的局限性。另一方面,国内从事心理治疗的心理医生太少,资源严重不足。
为此,在同济医院中法院区,杨渊做了一个示范病房,为每一位病人做量表筛查,如病人出现心理问题,让护士和医生去重点关注,并进行分层治疗。同时整理了一套有关新冠肺炎的科普视频,给医院所有院区的病人观看。并制作一个小时的连续播放治愈音乐,定时定点播放,让病人得到放松。整个流程已实行快两个星期,得到的反馈效果很好。该流程的可复制性较强,在医护人员足够的情况下,其他医院也可以进行。
杨渊表示,针对疫情的心理问题,下一阶段的重心会围绕焦虑、抑郁、失眠、躯体化障碍及PTSD展开。PTSD患者在后期会出现闪回,脑子里不由自主反复回想此前的情景,进而影响他们的社会功能或者生活功能,使其不能正常上班、上学。而有些人会出现躯体化障碍,出现胸闷、头痛等各种躯体的不适,去医院各科室求助,但无法得到有效治疗,甚至可能产生医患纠纷。因此,我们要进行跟踪随访,尽可能排查出有心理障碍的人,而这需要更多的社会力量一起参与进来。杨渊还计划邀请国内外知名心理学专家,在线上给普通大众、医护人员以及病人做集体心理治疗。 (编辑:林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