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格玛·伯格曼
1918年7月14日-2007年7月30日
【资料图】
105年前的今天,瑞典导演英格玛 · 伯格曼出生。
真正的电影爱好者都有一套属于自己的电影美学,他们不会轻信名家的推荐,对于媒体大肆宣传的当红导演也会保持着适当的距离。不过,即便是这些“把持得住”的影迷,碰到伯格曼,怕是也会在心里掀起层层波澜吧。
更何况——
在苏珊 · 桑塔格眼中,伯格曼的作品足以让所有品味低下的知识分子汗颜;李安则将他与伯格曼的关系戏称为“他夺走了我的处子之身”;伍迪·艾伦更是认定伯格曼为“最伟大的导演”……盛誉之下,伯格曼变得面目模糊。而其自传《魔灯》,恰好拉回了局面,让我们看到了一个高度情绪化的灵魂。在这个冷酷无情的世界里,他无法轻易地适应生活。
下文是伍迪·艾伦为《魔灯》写的一篇评论文章。也许看完了你也会同这位评论者一样感慨,一样疑惑:伯格曼到底是天才,还是一个疯子?
| 本文经授权转载自理想国imaginist
穿过黑暗的生活
文 | 伍迪·艾伦(Woody Allen)
译 | 康翀
天才之声:“一天天,我被拖着、提着、痛苦地尖叫着送进教室。我对看到的一切都要呕吐,常常晕厥,失去了平衡的感觉。”
关于母亲:“我想去拥抱和亲吻她,她推开了我,扇了我一个耳光。”
关于父亲:“残暴的鞭打就是一个实证。……他动手揍了我,我也回敬了他一拳。父亲踉跄几步,最后坐在地板上呆住了。” “父亲的食道长了一个恶性大肿瘤,已被送进了医院,正准备动手术。母亲希望我能去看望他。我告诉她我没有时间,而且也不愿这样做。”
关于哥哥:“哥哥得了猩红热。(当然,我希望他死去。在那个时代,这种疾病是很危险的。)” “当哥哥开门时,我将玻璃水瓶往他头上砸去。玻璃水瓶砸得粉碎,哥哥应声倒地,血从头上一个裂口喷涌而出。大约一个月或更晚一些时候,他冷不防给我一拳,打掉了我两颗门牙。我的回报是,趁他睡着后,将油灯放在他的床边,油灯燃尽时烧着了被子。”
关于妹妹:“通常,我与哥哥总是敌对的,这次却和解了,我们一起谋划用种种方式去杀死这个讨厌的坏东西。”
关于自己:“在我一生中,曾有一两次萌生过自杀的念头。”
关于宗教家庭:“我们的成长过程大都建立在诸如做错事、认错、受惩罚、被宽恕和恩宠这样一些概念上……这一事实很可能造成我们对纳粹主义有惊人的接受力。”
最后,关于人生的总结:“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上并无目的,人活着没有任何意义……人死了就化为乌有,从存在到不存在。”
在这种成长背景下,人不得不成为天才。否则只能沦为疯子,被囚禁在四面遍布加厚防护垫的小屋里吃吃傻笑。
《魔灯 : 英格玛·伯格曼自传》[瑞典] 英格玛·伯格曼 著/ 张红军 译/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出版/ 理想国 出品/2017-8
1.“我初次观看英格玛·伯格曼电影的动机并不高尚”
我初次观看英格玛·伯格曼电影的动机并不高尚。事实是:当时我十几岁,住在布鲁克林,有消息说,某部瑞典电影会在我们当地的外国影院放映,片中有一个年轻女子全身赤裸地游泳。我很难得地在路边睡了一整夜,只为第二天能尽早买到前排的电影票。但是当《莫妮卡在夏天》在弗莱布许区的 “宝石” 影院上映时,一个红头发、戴黑框眼镜的男生,却引导一群老年观众率先入座,以确保他们能坐到视野辽阔的上好座位上。
我不清楚是谁导演了这部电影,我也并不在意。讽刺、张力、德国表现主义风格、带有诗意的黑白摄影、色情化的施虐意味——那个时候的我对作品本身的力量并不敏感。在女主演哈里特·安德森(Harriet Andersson)脱下衣服的那一刻,我才回过神来。
当我初次接触到伯格曼的电影时,我并不知道,日后我会认定他是最伟大的导演。直到几年后,为了在晚上尝试些比迷你高尔夫球更刺激的活动,我和我的约会对象一起去看了一部叫做《小丑之夜》的影片。那时的我稍微年长了一些,开始对电影更感兴趣,而观影体验也无疑更加深刻。
《小丑之夜》
影片中德国风格的影响始终无处不在,在高潮部分则有一种可怕的、嗜虐的冲击感。尽管故事情节的重点不够突出,但作品天赋异禀,乃至于我双眼圆睁地坐了一个半小时。粗俗的丈夫去找寻他放荡的妻子,而后者正裸身在河水中戏水挑逗士兵。这个片段在镜头选择、剪辑节奏上如此出色纯熟,如此轻易地唤起观众的耻辱感和痛苦感,只有回溯到爱森斯坦那里,才能找到类似的电影创作力量。
顺便说一句,这一次我的确注意到了导演的名字,一个瑞典人的名字。而我,就像往常一样,把它记了下来,随后又忘记了。
在五十年代末,我带着前妻去看了那部虽然片名并不理想、却广受讨论的影片《野草莓》,才锁定了对英格玛·伯格曼电影的终身痴迷。从神秘梦境般的第一组镜头,直到最后一个平静的特写,我犹记自己嘴巴干涩,心脏扑通扑通跳个不停。谁能忘记这些图像呢?没有指针的时钟、突然卡住的灵车、刺眼的阳光、被自己的尸体拖进棺材时老人的脸。很明显,这是一位具有强烈个人风格的大师,一位具有深刻关怀和智慧的艺术家,他的电影将被证明与伟大的欧洲文学不相上下。
《野草莓》剧照
在那之后不久,我又观看了影片《面孔》。它大胆地将克尔凯郭尔的某些理念予以黑白戏剧化,将它呈现为一个神秘的故事,并搭配以一种独创的、催眠的摄影风格,这种风格多年后在梦幻般的《呼喊与细语》中达到了顶峰。对克尔凯郭尔的参考恐怕会让这部电影显得太过枯燥、或者说教味太浓,不过请放心,如同伯格曼的大多数电影一样,《面孔》在影视圈内独树一帜。
2.“你还能要求什么呢?电影界没有人像他一样全能。”
除了上述这些,伯格曼更是一个伟大的艺人、一个讲故事的人,或许这才是最重要的一点。他永远不会忽略这样一个事实:无论要交流何种理念,电影都要让观众兴奋。
伯格曼的戏剧风格颇具灵感,老旧哥特风的灯光照明和风格化的构图,绮丽超现实主义式的幻梦和象征,这些运用都相当富有想象力。《假面》的开场蒙太奇,《狼的时刻》中的晚餐场景,以及《激情》——引人入胜的故事时不时被大胆打断,演员向观众阐述他们的角色意欲何为,这些时刻都凸显了高超的演技。
《第七封印》一直是我最喜欢的电影,我记得自己当年在老纽约客剧院观影时,观众并不怎么多。谁会想到这类主题会产生令人如此愉悦的观影体验呢?如果我向朋友描述了故事内容,然后试图说服他和我一起看片,会有什么帮助么? “嗯,” 我说,“故事发生在瘟疫横行的中世纪瑞典,它探索了基于丹麦和某种德国哲学概念的信仰和理性的局限性。”几乎没有人会予以青睐。然而,惊人的想象力、悬念和天赋让一切问题烟消云散。人们全神贯注地坐在那里,如同一个个深陷悲惨童话故事里的孩童。
《第七封印》海报
死神的黑色身影突然出现在海滩上,准备夺人性命,而理性的骑士则向他挑战对弈象棋,试图拖延时间,来探索生命的意义。故事与不详的必然性纠缠在一起,而影像如此震撼人心!自我鞭笞的场景,火刑处死女巫的一幕(堪比卡尔·德莱叶),以及片末部分,死神与命定的众人共舞步入地狱,都堪称电影史中最令人难忘的镜头。
英格玛·伯格曼是多产的,他早期阶段之后创作的电影作品丰富而多样。他的痴迷从上帝的沉默,逐渐转移到试图理解彼此感受的那些痛苦灵魂之间的纠缠关系。(实际上,这些电影并不是伯格曼真正的早期作品,而应该算中期作品,因为他导演的很多部电影,直到他的风格和声誉获得肯定之后,它们才受到关注。这些早期电影还算不错,但相较于他之后的走向,却出人意料的循规蹈矩。)
伯格曼电影海报拼接
50年代的影响已经很好地与他的个人天赋相融合,而德国风格始终让他印象深刻。在他的作品中,我看到了弗里茨·朗、丹麦导演卡尔·德莱叶,以及契诃夫、斯特林堡和卡夫卡的影子。我对伯格曼的影片进行了分类:
▶ 《犹在镜中》、《冬日之光》、《沉默》、《处女泉》、《激情》等等,这些还算不赖;
▶ 《假面》、《呼喊与细语》、《婚姻生活》,以及我之前讨论过的一些作品,则是真正令人瞩目的大师杰作;
▶ 还有一些不怎么典型的影片,比如《耻辱》和《芬妮与亚历山大》,它们满足了某种特殊乐趣;
▶ 此外偶尔也会出现一些失手拙作,比如《蛇蛋》或《面对面》。
然而,在伯格曼不甚成功的试验中,总还是有些令人难忘的时刻。例如:《接触》中那段描写偷情的亲密场景里,窗外传来的尖锐的电动圆锯声;以及《秋日奏鸣曲》中,英格丽·褒曼向她可怜的女儿演示,该如何弹奏钢琴前奏曲。伯格曼描绘的失败往往比大多数人的成就更有意思。此刻我想到的是《傀儡生命》和《排练之后》。
英格丽·褒曼,《秋日奏鸣曲》剧照
关于风格的一段题外话。
在电影中,发生冲突的主要舞台通常是外部的物理世界。多年以来,这都是毋需质疑的事实——看看闹剧、西部片、战争片、警匪片、黑帮电影和音乐歌舞片吧。然而随着弗洛伊德的革命性理念深入人心,最吸引人的冲突领域转移到了内部世界,电影也随之面临着一个问题:心灵是不可见的,如果最受关注的冲突发生在心灵和头脑中,那该如何进行表现?
伯格曼逐渐形成了一种讨论人类内心的风格,他在诸多导演中形单影只地在灵魂战场中展开了充分的探索。在男女演员为自己的痛苦挣扎之时,他泰然地把摄影机长时间对准他们的脸孔。出色的演员们居于大特写镜头中,尽管教科书并不认为这是种好的电影表现手法。对伯格曼而言,脸孔意味着一切。特写镜头,更多的特写镜头,大特写镜头。他创造了梦境和幻想,巧妙地将它们与现实融合在一起,让人类的内心感受逐渐曝露。
英格玛·伯格曼(Ingmar Bergman)
此外,大量沉默的运用也得到了惊人的效果。伯格曼的电影土壤与他的同代人相当不同,它与他所居住的岩石岛的荒凉海滩相匹配。他找到了自己的方法,用以展示灵魂的风景。(他说,他把灵魂视作一层薄膜、一层红色的薄膜,并在《呼喊与细语》中予以充分表现。) 他摒弃了传统电影情节的标准化要求,允许角色内部爆发战争,并赋予其强烈的视觉化效果。比如《假面》。
女士们先生们,除去上述这些之外,伯格曼拍片耗资很少,速度很快,电影的成本相当之低。相较于那些大量浪费胶片的剧组,伯格曼的小团队仅用一半的时间、十分之一的资金,就能拼凑出一部伟大的艺术作品。此外,他自己也写剧本。你还能要求什么呢?意义、深度、风格、形象、视觉美感、张力、讲故事的天赋、速度、经费支出、多产、创新性,在这些方面他都无与伦比。因而我才会认为他绝对是最棒的电影人。或许其他导演在某个单一领域能超越他,但电影界没有人像他一样全能。
3.“好了,现在他的《魔灯》出版了。我对每一页内容都照单全收。”
好了,现在他的《魔灯》出版了。书中有很多文字有关胃部问题,这也很有意思。这本书是随意的、轶事化的,而不是像传记一样按时间先后顺序来进行记叙。关于他如何起步、如何逐渐在瑞典舞台和银幕上占据主导地位,书中并没有长篇累牍的描述。
故事反复地来回跳跃,似乎取决于作者的个人意愿。其中也包括一些古怪的故事和悲伤的情绪。比如某个古怪的故事讲道:一个小男孩被锁在太平间里,被一个年轻女子的裸尸所吸引。再比如某种悲伤的情绪:“我和妻子生活亲昵,夫唱妇随,配合默契。我无法描述我们之间的亲密关系。但某个问题是无法解决的。终有一天,我们将会分开。上帝不会仁慈地把我们变成一棵遮盖农庄的大树。” 至于你确信伯格曼肯定会谈论的内容,比如他的电影,书中却省略掉了。
英格玛·伯格曼(Ingmar Bergman)
好吧,也许他并没有完全忽略它们,但考虑到他已经拍摄了40余部影片,它们被谈及的次数远比你期待的要少。在这本书中,有关他几任妻子的文字也并不多,尽管他曾经有过好几次婚史。(他也有很多孩子,然而他们也很少被提及。)其中包括丽芙·乌曼(Liv Ullmann),她和伯格曼一起生活了多年,和他共同养育了一个孩子,也是他影片中的巨星。总体来说,这本书并没用太多篇幅,来描写曾与他合作过的电影演员。
那这本书写了些什么呢?它披露了许多扣人心弦的真相,大部分都是关于伯格曼的童年,以及他的戏剧作品。有意思的是,在开拍之前,他会事先画出每一个场景的画面。另有一个感人的见证,讲述了他如何执导男演员安德斯·艾克(Anders Ek)。后者曾经出演了几部伯格曼的影片,在他患上白血病后,他利用自己对死亡的切身恐惧来塑造斯特林堡作品中的角色。
伯格曼热爱戏剧,这才是他真正的归宿。实际上,《芬妮与亚历山大》中温暖可亲的家庭并不真实存在,它意在象征戏剧。(书中并没有写到这一点,但我碰巧知道。) 伯格曼在书中也提到了自己的疾病:“我为某些无法确诊的病痛所苦,也根本无法真正决定,我是否想要活下去。” 至于他虚弱的身体机能:“我工作过的所有剧院,无论合作时间有多久,都为我配备了私人卫生间。”
伯格曼,《芬妮与亚历山大》拍摄现场
伯格曼的崩溃在书中也有所呈现,在有关所得税丑闻事件的记述中。这部分内容也很惹人关注。1976年,伯格曼被粗暴地从彩排现场抓走,并被带到警察总部,因为他对所得税的处理不当,他欠了政府一笔钱。类似的事情经常发生:当人们雇佣一个会计的时候,总会假设他/她能妥善而光明磊落地处理好所有事情,却在不久后发现,他/她在没有理解、甚至没有阅读文件的情况下,就轻易地签署了它们。尽管事实上,伯格曼对故意欺诈和国家财富的事一无所知,却并不能阻止当局对他进行严厉而粗暴的处罚。结果导致伯格曼精神崩溃、住院治疗,之后又带着强烈的愤怒和屈辱感自我放逐到德国。
最终,书中所呈现的是一个高度情绪化的灵魂。在这个冷酷无情的世界里,他无法轻易地适应生活,但却非常专业而多产。无疑,他是戏剧艺术中的一位天才。在琼·泰特(Joan Tate)的英译本中,伯格曼文笔很好,乃至于人们经常被他的描述吸引而感动。我对每一页内容都照单全收,因为我对这位独特的艺术家怀有浓厚的兴趣,我很难相信他已步入古稀之年。在伯格曼的书中,他回忆自己在十岁之时,曾收到一盏魔灯,它在墙壁上投下种种斑驳光影。是这盏魔灯激发了他对电影的热爱,触及了他的情感深处。
如今,享誉全球的英格玛·伯格曼已经从电影界隐退。在书中,他写下这样一段文字:“我的座椅相当舒适,放映间里无比惬意。厅里的灯光逐渐黯淡,白色墙壁上开始浮现晃动的影像。在远离尘世的空间里,除了放映机微弱的转动声,一切都安静下来。人影开始活动,他们将脸转向我,督促我关注他们的命运。六十年过去了,兴奋感依然如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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