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08年,王阳明在贵州“龙场悟道”,“阳明心学”就此发端。自此,他的个人生命跃入崭新的精神天地,他的思想也将中国儒学推向了一个新阶段,成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在世界范围尤其是日本、韩国产生了重大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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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学诞生于黔地,得益于贵州的山水、人文与社会思潮。贵州人民出版社出版著名学者、南京师范大学教授郦波新著《心学的诞生》,以阳明心学的诞生为脉络,从思想史、教育学、古典文学等多个维度切入,通过“向死而生”“一路向黔”“此境奇绝”“龙场悟道”“心外无物”“知行合一”“承‘黔’启后”七个部分的内容,生动讲述王阳明在黔悟道、讲学经历,具体揭示了阳明心学的诞生、发展、影响,深刻阐释了阳明文化与时代发展的紧密联系。
王阳明一生的诗作,保留下来的共有近六百首,而在贵州不到两年时间里所作就占六分之一。此前由贵州人民出版社出版、贵阳学院教授张清河编注的《王阳明贵州诗译诠》,界定王阳明在贵州的诗篇,有其《居夷诗》中的83首,他的学生钱德洪辑补的21首,共104首。从这一百来首诗作中,便可以梳理出很多别处无法得知的丰富信息,对“龙场悟道”的发生、问世,有一个客观推断的情景依据。
为探寻多彩贵州大地上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发展的这一重要历史脉络,即日起,《27°黔地标》文化周刊在推出《心学的诞生》内容连载的同时,选载《王阳明贵州诗译诠》,以飨读者。
《泛海》
险夷原不滞胸中,何异浮云过太空。
夜静海涛三万里,月明飞锡下天风。
这是作为政治家、哲学家、思想家、军事家、书法家、文学家、教育家的王阳明,也是华夏文明史上被尊称为“圣人”的王阳明最广为传诵的一首诗。这首看上去极为普通的七言绝句之所以广为传诵,是因为它完完全全、彻彻底底自“百死千难中来”!
说到这首名作的诞生,就要说到王阳明其人。他自少年而青年而壮年的成长历程,可以说是一个充满了中国式辩证内涵的人生成长典范。所谓“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王阳明的成长历程充分印证着福祸相依的辩证法。
第一章 向死而生
一、叛逆的“官二代”和独立的少年
说起来,王阳明的家世可不一般,若以今人的视角观之,王阳明应该是个标准的“官二代”与“富二代”。
“旧时王谢堂前燕”中的乌衣王氏,就是王阳明的祖上。这个家族中还有大名鼎鼎的王羲之,王阳明到了弱冠之年即曾寻访王羲之故居,并举家搬迁至绍兴。当然,家族中对王阳明影响最大的还是他的父亲——王华。
王华在当时当世也可以被称为“大儒”了。王华的“大儒”之大在于他以状元之姿,充经筵讲官,成为孝宗皇帝的老师,又任东宫辅导,成为太子也就是后来的武宗皇帝的讲师,并成为当时奉程朱理学为正宗的一代知识分子领袖。如若不是那场殃及当时满朝文官,也给王阳明父子命运带来转折的官场政乱,作为三朝元老的王华,本能顺利踏上入阁之路。
王阳明出世之前的日子,是王华平生最困顿艰辛的日子。王华自小勤学苦读,从县学时就开始参加每届的乡试,但屡屡落第。王阳明出世那一年,是王华参加乡试又一次落第一年后。
明成化八年,即公元1472年的农历九月三十日,余姚一位岑姓的奶奶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的儿媳郑氏在怀孕十四个月后,好不容易终于要生了,就在要生产之前,天空中突然出现了一个神仙,这个神仙身披紫霞圣衣,脚踏五彩祥云,云中仙乐齐鸣、祥瑞齐现。这位“紫霞仙子”在万众瞩目中自云端翩然而下,把一个白白胖胖的婴儿送到了岑氏的怀中。
岑氏很紧张,大为惊恐。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突然一阵婴儿的响亮啼声,将岑氏从梦中惊醒。隔壁屋中儿媳郑氏已经临盆,孩子终于生了下来。这个随着仙人送子之梦而出生的婴儿,就是王阳明。
有关这个梦的情状,钱德洪《阳明先生年谱》里记载:“祖母岑梦神人衣绯玉云中鼓吹,送儿授岑,岑警窹,已闻啼声。”《年谱》又说:“祖竹轩公异之,即以云名。乡人传其梦,指所生楼曰瑞云楼。”就是说王阳明生下来后,祖母岑氏立刻向家人宣布“我有一个梦”,这个是很重要的征兆。王阳明的祖父王天叙听了妻子岑氏的这个梦,感到很惊奇,觉得这个孩子来历不凡。因为是仙人自云中托梦而生,于是为了纪念这个梦,就给这个孩子取名叫王云。
“云中送子”这件事,不光是王家觉得很神奇,在当地也传为美谈。在浙江余姚王阳明的老家,乡人也都认可这件事,并把王阳明出生的那座楼称作“瑞云楼”。
至此,余姚王氏家族复兴的曙光出现了!
伴随着祥瑞出生的孩子,往往独有异象、天赋异禀,但王阳明的表现却让大家都傻了眼,因为这个小孩六岁之前根本不会说话。
《阳明先生年谱》记载王阳明生下来之后“五岁不言”,明代的其他史料,比如王阳明的好友湛若水后来为他写的墓志铭里也明确说,王阳明“六岁乃言”。
面对五岁还不会开口说话的王阳明,一家人都很着急,甚至开始怀疑他是不是先天有疾。但王阳明的爷爷王天叙却不这么想,他认定这个云中送来的孙子非池中之物,对他很有信心,每日把他带在身边。在王阳明将近六岁的时候,有一僧人经过王宅,远远看到正在门前玩耍的王阳明,便走上前来摸他的头,闭目沉吟半晌之后,感慨道:“好个孩儿,可惜道破。”正在屋内看书的王天叙听了非常惊异,忙赶出来想上前问个究竟,那位僧人却已飘然而去。
爷爷王天叙也是读书之人,低头沉思许久,终于在望向书本的片刻恍然大悟。在王阳明出世之际,为了纪念梦中仙人云中送子,自己特意给孩子起名叫王云,但是,“云”字还有一个意思,就是“说”,所谓“子曰诗云”,所谓“人云亦云”。僧人的“道破”就是说王天叙把这个事儿在名字里就给说破了。因为名字里说破,所以这孩子就不说话了,这就是中国人生活里的辩证法,所谓“过犹不及”。
一想明白这个道理,王天叙立刻做了个决定:要给孙子改名字。
但是改名叫什么好呢?古人的名字往往非常讲究,除了寄寓着长辈对子孙的美好期望之外,名门望族往往还要表达出对儒学的志愿与追寻。所以王天叙取《论语》“知及之,仁不能守之,虽得之,必失之”的典故,为孙子重新取名叫王守仁。此后王阳明的弟弟们也就按照这样的命名法则,被王天叙取名为:守俭、守文、守章,这都和王家作为儒士大家的家风有关。
所以,王阳明其实名守仁,字伯安。因为他曾筑室于会稽山阳明洞,自号阳明子,并在后来的人生阶段中,每到一处筑室修学,多以“阳明”名之,被当时的学者尊称为阳明先生,故后世普遍称他为王阳明。
改名的成效立竿见影。第二天,王家和往常一样气象平和:王阳明的父亲王华正在读书习课,为下一场科举考试做准备;母亲郑氏在做针线活,给一家老小纳鞋底;爷爷王天叙铺开笔墨纸砚,准备练习书法,提笔一挥,写就四个大字——大学之道。王天叙看着尚未干的墨迹,口中反复沉吟“大学之道”四字,脑中自有读书人的恣肆徜徉。但在一旁的王阳明却坐不住了,五年多来一句话都没说过的小朋友以为爷爷忘记了后面的句子,忽然朗声说道:“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顺畅自然、铿锵有力,有如江水滔滔奔腾。
如果这是一幕电影,那配合着王阳明诵读《大学》的背景图,就是一家人瞠目结舌的静止画面。王阳明五岁不言,一朝开口,不是叫爹叫娘、要吃要喝,而是一上来就道儒家经典,仿佛此生就是“为往圣继绝学”而来!王天叙喜出望外,作为老儒的他连忙又问了一些其他的儒家经典,结果王阳明都是张口能诵。再问如何会背,王阳明说每天跟在爷爷身边,听他每日熟读诵读,耳濡目染,也就默记在心了。
王阳明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从此一发不可收拾,此后读书不仅过目成诵,而且精力拔群,涉猎甚广。对此,王天叙大感欣慰,但王阳明的父亲王华却很不以为然,因为在他的眼中,王阳明是个不折不扣的叛逆少年。
等到王阳明七八岁的时候,父亲王华已经是一名秀才了。他希望儿子能就着一鸣惊人的劲头开蒙学儒、读经诵典,为考就功名而读书。但王阳明再怎么天才,也毕竟孩童心性,圣贤书读了两天,便被深邃的象棋迷住了,每天不是在下象棋,就是在去下象棋的路上。
象棋之乐,于今而言可以说是高雅之趣,但在古代儒士大家看来,却是旁门左道、奇技淫巧。王家尊奉儒学正宗,秀才王华在乡邻之中也已经声名鹊起,儿子沉迷下象棋,他看在眼里,急在心中,偏偏儿子还不听他的训诫。彼时的小王阳明还不能口若悬河、舌灿莲花,虽不言不语,但总是屡教不改。王华实在没办法,只能让夫人趁王阳明睡觉的时候把和象棋有关的一切统统扔到河里。等王阳明醒来发现之后,已经无计可施了。小王阳明很伤心,专门写了一首诗来纪念他的那些棋子们。诗云:
象棋终日乐悠悠,苦被严亲一旦丢。
兵卒坠河皆不救,将军溺水一齐休。
车行千里随波去,象入三川逐浪游。
炮响一声天地震,忽然惊起卧龙愁。
在王阳明的笔下,象棋的棋子们不管是冲锋陷阵的兵卒,还是坐守镇中的将帅,无论是直行无阻的车骑,还是横驰田土的象马,都在河水的冲击中溃不成军、节节败退,随着炮子在沉水之前的最后一声怒响,激起了童年王阳明的失乐之愁。这份乐趣,可能并不如王华想象中那样低级,“卧龙”二字,说明王阳明在象棋中获得的并不只是左右厮杀的快感,还有排兵布阵、运筹帷幄进行脑力角逐的畅快。
这首七律非常工稳,从这样一首小诗里,就可以看出王阳明的天赋之高。但象棋被扔掉之后,幼年王阳明也并没有把注意力转回儒家经典上来,而是继续沉迷在其他五花八门的道上,坐实了父亲眼里的叛逆少年形象,什么兵家、道家、佛家之流,统统玩了个遍,这些后来被挚友湛若水称为王阳明的“五溺”。
有了王阳明之后,王华的事业也开始顺遂起来。王阳明十一岁的时候,王华高中状元,在北京当了翰林学士。在高起点开启自己的仕途之时,望子成龙的他也希望给自己的儿子铺就一条阳关大道,遂打算把王阳明带入北京求学。全家人欣然同意,王天叙当然也希望孙子能在京城接受最好的教育。
王天叙打点好行装,欲亲自把这个宝贝孙子从浙江送往北京。祖孙二人从余姚出发,沿大运河北上,途经镇江之时,王天叙的一帮老友在金山寺的妙高台设宴,盛情款待。酒逢知己,又是文人雅集,少不了流觞曲水、吟诗作对。众人正酒酣耳热、闷头构思之时,只见十一岁的王阳明突然上前,拿起大笔饱蘸浓墨,笔走龙蛇,倏尔挥就了一首七言绝句:
金山一点大如拳,打破维扬水底天。
醉倚妙高台上月,玉箫吹彻洞龙眠。
众人一看,大吃一惊。这首诗不仅格律工稳,更重要的是想象奇特。妙高台上的王阳明俯身看去,江中的金山就像一只拳头打破了扬子江面。彼时的镇江金山还没有和陆地完全连成一片,所以这种描述可谓神来之笔。随后又说,酒意正酣的自己倚着妙高台上的明月,这里用明月可倚来指明妙高台之高。所谓高处不胜寒,但是高处也不胜潇洒,站在这绝胜高妙之处,吹一曲箫曲,可以让那神仙洞府中的真龙都陶醉无比。这种意态,何等高妙!何等潇洒!
但正因其高妙潇洒,众人交口称赞之际也不免心生质疑,这确是一个才十一岁的孩童所作?席间有一位老友质疑,这必定是王天叙提前于家中所作,再让小孙儿背诵,好在此博得满堂彩。于是这位老友便对王阳明说,小儿若真有此等本领,吾老另有一题,看这妙高台蔽月山房,能否为此一作?作势便要为王阳明磨墨,当下王阳明摆手道,无需磨墨,我要像曹子建那样七步成诗。王阳明眼睛一转,小嘴一撇,出口成章:
山近月远觉月小,便道此山大于月。
若人有眼大于天,还见山小月更阔。
此诗一出,众人皆惊叹于小王阳明的气魄。既然诗题要扣蔽月山房,小王阳明便抬头看山和月。为什么眼前的山比较大,高悬的月比较小呢?这是因为自己作为人的视角是自下而上的;如果换一个视角,有人眼大如天,自九霄之上向下望之,所谓的高山也不过是沧海一粟,而只有夜色下的千古明月才是真正永恒的辽阔。
这可以说是古诗中较早的“相对论”了,其中蕴含着朴素的辩证法思想。所以这首诗不单证明了王阳明的文采,更证明了王阳明是一个思维上的天才。这份与众不同的天才,正是王阳明成长为独立少年的关键。
十一岁的王阳明抵达北京后,便在王华的安排下入塾就学。入学不久,这份超然拔群的天才之质就表露出特立独行的一面来。
《阳明先生年谱》中记载,有一次王阳明在长安街上遇到一位以黄雀衔牌算命的相士,相士面前摆着暗藏命格玄机的木牌或纸牌,当询问者提出问题,相士沉吟片刻后黄雀即会行动,口衔命牌,上面写的即是天意。黄雀是最早被用于文学创作的鸟类之一,比我们熟知的画眉要早得多。画眉总联系着真爱,黄雀则寓意着报恩,所以相士多爱用黄雀算命,路客以银发问,黄雀则报之以命运的答案。实际上,大抵是因为黄雀是较好驯养的鸟类之一罢了。这位黄雀相士碰见王阳明之后非常惊异,驻足打量了片刻,竟不待黄雀衔牌,径直说道:吾为尔相,后须忆吾言。须拂领,其时入圣境;须至上丹台,其时结圣胎;须至下丹田,其时圣果圆。
黄雀相士的这段话,意为王阳明有圣贤之命。当然,其后所说的圣境、圣胎与圣果,则是讲究修炼的神仙术数。这段话给幼年的王阳明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此后王阳明的人生,不管是与仙佛之道结缘,还是树立成圣理想,抑或是洞中修身练心,其实都和这段相术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到了塾馆之上,王阳明突然起身向先生发问,这在讲究师道尊严的古代是不常见的,一般而言学生都是被考问的对象,很少主动向先生提问。王阳明不但敢于发问,他提出的问题也不简单。少年王阳明问的并非“为什么要打雷下雨”之类的问题,而是一个对古代学问家而言天大的命题——
“何为第一等事?”
人生第一要紧的事,也就是最重要的事,到底是什么?先生也不料他能问出如此高深的问题,幸好,儒家讲问学、问道,塾学里的先生也是儒生,所以倒也没怪罪。先生想了想,琢磨了一下,认真地回答他说:“惟读书登第耳。”
意思是,人生第一等事,就是好好读书,然后参加科举,进士及第。民间称之为“学成文武艺,卖给帝王家”,较为雅致的说法是“学而优则仕”,这也很符合王华把儿子带到北京上学的初衷。在当时的知识分子看来,学而能仕是顺理成章、天经地义的事。
可王阳明听了竟不以为然,连连摇头,看得先生又气又乐,于是反问道:“你有什么不同的意见吗?那你说说人生第一等事该是什么呢?”
王阳明人小志不小,当即挺胸叠肚地说:“登第恐未为第一等事,或读书学圣贤耳!”
人生的第一等事并非考取功名,而是读书,学圣贤,做圣人!先生听了这话又惊又叹,竟有学生不把科举考试放在眼里,那还来上什么学呢?但是王阳明所说的学做圣贤,却也不能说不是读书的目的,也着实是高出科举之外的鸿鹄之志。所以先生也只能笑笑说:“你这个第一等事可真够高的。”
这件事很快就传到了父亲王华耳中,又引起了这对冤家父子的一场家庭争端。
王华回到家中,进门恰好看到少年王阳明正背着小手,站在院子里仰望天空,一副深沉的模样。王华只觉儿子不务正业,在蹉跎时光,便略带诘难道:“汝欲做圣贤耶?”
听说你想当圣人啊?居然还在学校里主动问老师?
王阳明郑重点头,肯定道:“不错,是有这么回事。”
王华本以为这是一时意气的少年狂言,但不想王阳明到了家中依然如此当真,便不由哂笑:“就你?也想做圣人?”
这话却将王阳明惹怒了。读书不为圣贤之志,那为的是什么呢?想成为圣人难道不应当是读书人最大的理想吗?难道我就不能当圣人吗?
王华进而问道:“你要做圣人,你可知何为圣人?”
这问题可难不倒人生第一次开口说话即背诵《大学》的王阳明,他当即仰头朗声道,圣人就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人。
王华看着面前意气风发的少年,心里不知该喜还是该忧。自己作为理学大儒,何尝不明白张载的“四为说”?但在那个年代,学成入仕已经是一个读书人能取得的最高成就,至于成圣,古往今来又有几人?圣人岂是人人可当的?
为了将王阳明拉回到现实世界中来,王华只能说:“那不过是理想主义的呓语,你怎么就当真了呢?”
不料王阳明立刻反驳道:“孔子不就是这样的圣人吗?夫子是人,我也是人,他能做圣人,我凭什么不能?”
这话让王华愣在原地。这句话在少年王阳明的心中扎根发芽,成为他往后人生中的重大命题。可以说,阳明心学的诸多成就,都自此而来。这也是前人儒者诸如父亲王华等人无法参悟心学,其成就被王阳明所超越的根本原因。因为和父亲的这番对话,少年王阳明更加坚定了自己要做圣人的决心。但是如何才能做得圣人呢?为天地立心,太空了;为生民立命,太远了;为往圣继绝学,于他这个年龄也不现实。剩下还有什么呢?只有为万世开太平,好像能看得见、摸得着。所以少年王阳明就琢磨着从这条开始,将所有的兴趣一下子全都转移到了研习兵法、舞枪弄棒上,整日忙着排兵布阵,甚至经常逃课,带着一帮少年朋友玩各种模拟行军打仗的游戏。
王华看在眼里,急在心里,自己苦心将孩子带到北京接受最好的教育,没承想他却在繁华都市里“迷失”了自己。王华的这个想法在那个重文轻武的时代里是非常有道理的,文臣世家,子女习武,在世人眼里确实有辱门风。王华绞尽脑汁,想通过王阳明最想要的成圣来规劝他:“你这成天舞枪弄棒、不务正业的,哪有圣人是这样的呢?”
王阳明却说:“怎么没有?孔夫子孔圣人不就是文武双全吗?”
这话说得还真没错。孔子教大六艺、小六艺。礼、乐、射、御、书、数,这是既教礼仪、音乐,又教语文、数学,还教射箭和驾车。这可不仅仅是文武双全,甚至可以说是文、理、工、体、艺俱全,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了。
王华哑口无言,只好搬出过来人的身份劝道,你要学孔子就应当好好读书,准备科举考试,最好能如我一般高中状元。你看我现在可以为官造福,这不就是为生民立命了吗?
王阳明又发问道:“既然当状元这么好,能不能传给子孙后代啊?”看着少年王阳明渴求的样子,王华还以为他终于被自己说服,开始对科举之业感兴趣了,当即很自傲地说:“我十年寒窗,好不容易熬出头来。你要是想考中状元,就得像我这样好好学习,别不务正业,一心只读圣贤书才可以。”
结果王阳明听罢,不屑地说道:“按照爹的意思,状元也只能是自己一代,不能传及子孙,只能光耀一门一世;而建功立业,为万世开太平,却功在千秋。所以,我认为考状元并不是必要的,建功立业才最重要。”
这时候的王阳明已经不再是那个被扔了象棋却说不上话来的孩子了,几番对话,王华又败下阵来。
撇开王华和王阳明父子二人的身份来看,这就是一对典型的中国式父子:一个是珠玉在前、望子成龙的“虎爸”,一个是桀骜不驯、叛逆不羁的“熊孩子”。
但王阳明的这份逆反,却远不同于我们今天想象中的“官二代”与“富二代”的骄奢。回过头来看少年王阳明的种种叛逆行径,其背后隐藏着的是他极其独立的灵魂。独特的才情、独特的志向,造就了他独特的行为方式,这位叛逆的少年正在追求成圣理想的道路上独立行走着。